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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5-07-09 04:13
写作核心提示:
写一篇关于《老屋小记》读书笔记的作文,需要注意以下事项:
1. 确定主题:首先要明确作文的主题,即围绕《老屋小记》这本书的哪些方面进行阐述。可以是书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写作手法、主题思想等。
2. 结构清晰:一篇好的读书笔记应该有清晰的结构,一般包括引言、正文和结尾三个部分。引言部分简要介绍书籍的作者、背景和主要内容;正文部分对书籍的各个方面进行详细阐述;结尾部分总结全文,提出自己的观点或感悟。
3. 内容充实:在正文中,要充分展示你对《老屋小记》的理解和感悟。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a. 故事情节:梳理书中的主要情节,分析故事发展脉络,探讨作者如何通过情节展现主题。
b. 人物形象:分析主要人物的性格特点、成长历程,以及作者如何通过人物塑造来表现主题。
c. 写作手法:分析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运用的各种手法,如比喻、拟人、象征等,以及这些手法对主题表达的作用。
d. 主题思想:总结《老屋小记》的主题思想,探讨作者想要传达的信息和价值观。
4. 语言表达:在写作过程中,要注意语言表达的准确性和流畅性。避免使用过于口语化的表达,尽量用简洁、生动的语言来描述你的观点和感悟。
5. 举例
《老屋小记》是史铁生的一部短篇小说,通过描绘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展现了普通人的困境和人生哲理。
小说以回顾的方式呈现,通过截取作者七年老屋生活中的片段,刻画了D、K、U师傅、三子和B大爷等人的生活经历。
在这个短篇小说中,史铁生以细腻而犀利的笔触勾勒出了一个个平凡而又深具内涵的人物形象。
他们或许生活在晦暗的角落,或许默默无闻于社会,但他们的故事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D是一个热爱音乐的小人物,他的嗓音并不亮丽,却有着宽广的音域和良好的乐感。他唱歌不求别人欣赏,只为自己的快乐。
即使和L大妈为了唱歌而争执不休,D仍然坚持自己的“独唱音乐会”,用歌声律动着自己的生活,寻找内心的自由和满足。
而K是一个天才的长跑家,他以长跑为梦想,用自己的身体和梦想去追逐平等和成就。尽管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每天的生活却充满了艰辛和辛劳。
他拉着沉重的货物,穿过几十公里的路程,每天只吃两斤粮食,甚至连营养都匮乏。
然而,他坚定地迈着脚步,不停地奔跑着,每年都带回一座奖杯或一张奖状。他用长跑的汗水和坚持,换取了自尊和尊重,更意外地收获了爱情。
小说中还有U师傅、三子和B大爷等人,他们各自在生活中经历了不同的困境和磨难。
U师傅平静而优雅,隐藏着无人知晓的故事和梦想;三子则被戏弄和嘲笑,却以自己的方式坚强地面对生活;
B大爷身份低微,思想境界平凡,却在生活的艰辛中坚持寻找着自己的价值。
在这部小说中,史铁生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细腻的描写,让读者感受到了小人物们的生活张力和情感力量。通过深入分析,《老屋小记》的张力艺术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史铁生通过对小人物内心世界的描绘,展现了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的追求和挣扎。
例如,在小说中,D热爱唱歌,虽然嗓音不亮丽,但他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寻找内心的安宁和快乐。
这种对音乐的执着追求和独立精神,使得D在平凡的生活中闪耀出自己的光芒。
其次,史铁生通过对小人物命运的揭示,展现了他们在困境中的坚韧和奋斗。以K为例,他是一个天才的长跑家,虽然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但他凭借天赋和梦想,每天坚持长跑。
他通过长跑追求平等、争取正式工作,甚至被专业田径队选中的梦想,让他在艰辛的现实中找到了力量和尊严。
史铁生还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细节的描写,塑造了丰富的形象,使得他们更加真实而立体。
例如,在小说中,U师傅是一个平静而优雅的女人,她从不在公共洗手盆里洗手,也不带早餐吃。
这种细节描写不仅展现了U师傅的个性特征,还让读者对她内心的故事和梦想产生了好奇和思考。
另外,史铁生还通过小人物之间的互动和冲突,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多样性。
例如,D和L大妈因为唱歌而产生争执,最终导致他开起了“独唱音乐会”。这种争执和冲突既是小人物之间生活碰撞的真实写照,也反映出每个人对自己热爱的事物和自由追求的坚持。
在这些冲突中,人物们展现出各自的执着和坚强,无论是D对音乐的热爱,还是K对长跑的追求,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现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是史铁生通过对小人物命运的反思,探索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小说中,三子的自杀令人深思。
他面对生活的艰难和无法改变的困境,感到无力和绝望。这个悲剧性的结局给人以警示,让人思考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生活的挫折和困境,如何寻找到内心的力量和希望。
总的来说,史铁生的《老屋小记》通过对小人物的真实描写和深入分析,展现了普通人的生活张力和情感力量。
通过细腻的叙事和细节描写,小说不仅勾勒出了小人物们的形象和命运,也展示了他们追求自由、寻求幸福的渴望。
同时,小说中的冲突和反思引发了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思考。通过这些透彻的描绘和情感抒发,史铁生创造了一个精彩而动人的文学作品,让读者深入思考人性的复杂和生命的意义。
《老屋小记》作为一部具有民间纪实色彩的短篇小说,展现了史铁生作品中精神守护的重要主题。
小说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的深入描写,呈现出沉重与飞扬的对比,从而引发对人生意义和精神追求的深入思考。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人物命运的沉重与精神的飞扬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说中的小人物们生活在贫困与困境之中,面对各种艰辛和压力。他们或面对物质匮乏,或承受社会嘲笑,或面对生活的无奈和挫折。
这些困境给人物的生活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使他们感到无法逃脱现实的束缚。
然而,正是在这种沉重之下,人物们展现出坚韧的精神和对幸福的追求。他们通过个人努力和独特的追求,在逆境中保持着对自由和尊严的坚守。
例如,D热爱唱歌,尽管嗓音不亮丽,但他依然用自己的方式享受音乐,并在自娱自乐中寻找内心的满足。他的执着和乐观向上的态度在困境中显得更加珍贵。
同样,K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长跑家,通过长跑追求平等、争取正式工作和实现自己的梦想。
尽管他面临着严酷的训练和贫乏的营养条件,他却毫不退缩,坚定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他的努力和坚持不仅为他赢得了奖杯和荣誉,更重要的是他通过长跑获得了尊严和爱情的双重收获。
通过这些生动的事例,史铁生展示了小人物们在生活中所展现的精神守护。他们用坚韧和乐观的态度面对困境,通过个人努力和追求来改变命运,实现自我价值。
他们的精神飞扬不仅令人感动和鼓舞,也给予了读者对生活的启示和思考。
史铁生在《老屋小记》中的叙事手法也为读者呈现了深入的思考空间。他以简约的叙述和细腻的描写,将小人物的生活细节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宏大生命命题中的简约叙事策略,使得读者在短篇小说中领略到丰富而饱满的情感和思想。
通过对D、K、U师傅、三子和B大爷等人物的刻画,史铁生以微观的视角展现了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这种情感的细腻描写赋予了小说更深层次的人性关怀和智慧。
此外,史铁生还通过小人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关系,展现了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他以真实而细致的描写,勾勒出小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互动,呈现出社会中的善恶、欢乐与痛苦。这种多维度的描绘使得小说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性和可信度。
在史铁生的笔下,《老屋小记》不仅仅是对普通人生活的纪实,更是对生命命题的深入思考和呈现。
通过揭示小人物内心的挣扎与追求,小说探索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引导着读者对生活和人性进行深入的思考。
综上所述,《老屋小记》以其沉重与飞扬的叙事风格、精神守护的主题以及简约而深刻的叙事策略,展现了史铁生作品的艺术魅力。
通过描绘小人物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史铁生触动了读者内心的共鸣和思考。《老屋小记》带给读者对生活的启示,让人们重新审视和珍视平凡生活中的真实与意义。
在史铁生的短篇小说《老屋小记》中,他运用简约叙事的策略,将宏大生命命题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呈现了深刻的人性探索和情感表达。
史铁生的叙事策略以简约为主,他并没有过多地铺陈背景或情节,而是通过精炼的描写和细腻的情感抒发,直接抓住人物的内心和生活细节。
这使读者能够深入地感受到小人物的命运和情感。
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史铁生运用简约叙事的手法,以一个个生活片段来展现人物的形象和命运。
例如,他以D喜爱唱歌的情节为切入点,通过描述D的歌声和演唱会的场景,将D这个小人物的独特个性和对音乐的热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简短而生动的叙述方式,不仅节省了篇幅,同时也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叙事策略是史铁生对小人物内心世界的揭示。他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人物的独白,让读者深入了解到每个小人物的内心思想、情感状态和生活态度。
比如,在描写K的长跑梦想时,史铁生用简洁而有力的语言,直接刻画了K对长跑的追求和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这种简约而深入的叙事手法,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读者能够更好地与他们产生共鸣。
此外,史铁生的叙事策略还体现在对细节的把握和情感的渲染上。他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微瞬间,通过对物品、景色、动作等细节的描写,让故事更加真实感人。
例如,在描写B大爷时,史铁生通过描述他为了填饱肚子而当过的兵种和他喜欢的谈论话题,生动地展现了他的身份低微和思想境界。
这种细腻入微的描写,使故事更加生动有趣,同时也增加了读者对人物命运和内心世界的理解。
史铁生通过简约叙事的方式,将复杂的人生命题浓缩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中,使得故事更具触动力和共鸣力。
他不仅通过细腻描写小人物的情感体验,展现了他们对自由、尊严和幸福的追求,还通过对小人物命运的揭示,让读者思考生活的意义和人性的复杂性。
通过对小人物的生活细节和情感表达的深入分析,史铁生的叙事策略使得《老屋小记》更具艺术性和思想性。
通过简约的叙述和细腻的描写,他不仅呈现了小人物的形象和命运,还引发了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深入思考。
史铁生将宏大的生命命题融入简约的叙事之中,使读者在短篇小说中领略到丰富而饱满的情感和思想。
他通过对小人物的精准刻画和情感表达,探索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生命的意义。这种独特的叙事策略让读者在感受小人物命运的同时,也思考自己的人生轨迹和内心的追求。
总而言之,史铁生在《老屋小记》中的叙事策略的简约和深入分析,使得小说更具艺术性和思想性。
通过描绘小人物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他引发了读者对生活意义、人性复杂性和精神追求的思考。
这种宏大生命命题中的简约叙事,让《老屋小记》成为一部触动人心、令人深思的文学作品。
史铁生在《老屋小记》中的叙事策略不仅体现在故事的简约性和深入分析上,还展现在宏大命题与简约叙事之间的巧妙结合上。
通过将宏大的生命命题融入简约的叙事之中,史铁生以微观的视角展现了小人物的生活片段,从而让读者能够更加贴近和感受他们的内心世界。
这种叙事策略使得小说不仅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同时也赋予了作品更加深刻和细致的触动力。
史铁生在《老屋小记》中运用简约叙事的手法,不仅让故事更加紧凑和生动,还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思考和想象的空间。
他并没有过多地揭示人物的背景和动机,而是通过小人物的行为、对话和思考来传递深层的信息和情感。
这种简约的叙事风格使得读者能够更加主动地参与到故事中,去感受和思考其中所蕴含的意义。
史铁生还善于通过细节的把握和情感的渲染,展现小人物内心的复杂和命运的曲折。通过对生活中的微小瞬间和细节的描写,他将人物的情感状态和内心思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例如,在小说中,当D和L大妈因为唱歌而争执不休时,史铁生通过描写他们的表情、眼神和动作,准确地传递了他们内心的冲突和情感的起伏。
这种细腻入微的叙事手法使得故事更加真实感人,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关怀小人物的命运。
通过对《老屋小记》中叙事策略的深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史铁生在短篇小说创作中的独特才华和洞察力。
他以简约的叙事方式,将宏大的生命命题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相结合,使作品既具有普适性的主题,又呈现出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
史铁生的叙事艺术在《老屋小记》中达到了巅峰,让读者在欣赏故事的同时,也被引导着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在史铁生的短篇小说《老屋小记》中,我们领略到了小人物的命运和内心世界,感受到了他们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对生活的追求。
通过简约而深入的叙事策略,史铁生将宏大的生命命题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让我们在微观的细节中探索人性的复杂性和生命的意义。
《老屋小记》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一个小小的人生故事,都带有沉重与飞扬的情感张力。
这些小人物们或执着于音乐、或追逐长跑梦想、或在困境中苦苦挣扎,他们的命运或让人唏嘘,或让人感动,但无论如何都值得我们深思。
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困境和追求的梦想,仿佛是人生的缩影,让我们反思自己的内心和价值观。
史铁生的叙事艺术以简洁明快为特点,他通过细腻描写小人物的情感和内心世界,使得这些普通人物的故事变得鲜活而感人。
他以小人物的视角去触及大命题,让我们在琐碎的生活中发现真实的存在和情感的共鸣。
通过阅读《老屋小记》,我们体验到了文学的力量。它不仅带给我们娱乐和阅读的愉悦,更是引发我们对人生的思考和自我反省。
每一个故事中都蕴含着深刻的人生智慧,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鲜活的灵魂,给予我们启示和感悟。
史铁生用简约而精准的笔触,勾勒出了小人物的命运轨迹和情感世界。
他通过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入思考,为我们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生命的意义。《老屋小记》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更是一面镜子,让我们反思自己的人生轨迹和内心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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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梅.沉重与飞扬:从民间纪实走向精神守护——评史铁生短篇小说《老屋小记》.理论与创作,2010(01):74-76.
马建梅.论史铁生短篇小说《老屋小记》叙事策略的现代性.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1(05):8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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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也可以有除法,记不清是哪位先哲说过:人为什么会觉得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呢?是因为,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还可以是乘法,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不断地被重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时我曾到一家街道生产组去做工,做了七年。———这话没有什么毛病,我是我,生产组是生产组,我走进那儿,做工,七年。但这是加法或减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样。我更迷恋乘法,于是便划不清哪是我,哪是那个生产组,就像划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个小小的生产组已经没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来是我逐年改变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断再生的那几间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鸽子更洁白。那儿曾处老城边缘,荒寂的护城河在那儿从东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那儿差不多是市中心了。总之,那个地方,在这辽阔的球面上必定有其准确的经纬度,但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长,一个很大的世界对它和对我都不过是一个悠久的传说。
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久的岁月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说我想去。V和我在一条街道上住,也是刚从插队的地方转回来,想找一份称心的工作,暂时在那生产组干着。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我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着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睛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在说我。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老太太们盼望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我们干的活儿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们这个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你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发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们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们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他们的来历,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儿!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我——!妈了个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了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眦瞪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不吭声,拄着锹把抵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大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司对于她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一一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一一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儿。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棍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儿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一一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儿比一会儿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揣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己,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
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U师傅有什么梦想么?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她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顺长的老女人,跟着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驻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吗”。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昕D唱的那些嘀里咕噜的是外语吗?”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D:“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地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啧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于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也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置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么?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惟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警,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一一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儿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呵不,先生。”
“噢哨,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我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父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做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和餐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儿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艺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了便愣着,撕子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怪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
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水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露,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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